唐·何塞成功地阻撓了我當時的謙卑努力,本來已有不少人開始認同我的演奏,甚至有人提議向政府權威机构申請一些資助來緩解我作為一個剛出道的年輕藝術家所處的窘境,唐·何塞竟然把這些人對我的同情也消于無形了。回想起那些日子,我倒覺得唐·何塞的不明智行為与我的命運安排不謀而合,并且更加堅定了我的性格。在不惑之年的今天,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從來沒有向我的政府(不管是保皇政府,共和政府,還是獨裁政府)或某地的重要人物懇求或者接受過任何幫助。”對于青澀時期的歷煉,每個年輕藝術家都必須鼓起勇气,有時甚至需要帶著英雄主義的气概來面對。在經歷了這些磨難之后,我發現上帝總是供給我必需的一切,并且自然而然地代替了那些市長,部長,和百万富翁所提供的可怜的“慷慨捐助”。伴隨那些毫無人情味的津貼和今天有明天無的贊助而來的縛手縛腳的契約并未令我身陷囹圄;相反,我的演出合同如雪片般紛涌而至,上帝更賜予我健康和能力來自由而愉快地完成它們。
阿爾弗雷德·科爾托特和唐·弗朗西斯科·拉雷多在几天后到達了科爾多巴,并在音樂學院的大廳中舉行了他們的音樂會。雖然我已是18歲,但我是第一次作為听眾參加的一位專業藝術大師嚴肅題材的音樂會。那感受如此令人震撼,對我來說好似是一次神圣的宗教体驗。科爾托特頃刻間就迷倒了听者并贏得了公眾的青睞。他那覆于右側臉頰的長發在我為他的魅力而神魂顛倒的眼里成了他天才的一部分,那是他無窮創造力的外在体現。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他在彈奏李斯特的《保羅的圣·弗蘭梭瓦傳奇》(Legénde
de Saint Francois De Paul)時那洶涌澎湃的激情与略帶神秘色彩的溫柔之間的對比。那庄嚴而高貴的主題圣歌,一會儿在全和弦的襯托下延綿,一會儿又對抗著音階与琶音的沖擊獨自勉力支持,使得那些熱愛音樂但還不具有成熟欣賞力的心靈迸發出空前的熱切反應。這位技巧大師和超凡天才在鋼琴上制造的聲音奇跡,給我帶來了听覺上的狂喜,令我覺得即便是圣徒輕涉水面通往天國的奇跡,都不顯得那么不可思議了。
陶醉的公眾對科爾托特抱以熱烈的掌聲和歡呼,不過他們沒忘了給唐·弗朗西斯科保留一點面子。弗朗西斯科更适合行政人員或教師之類的賺錢行當,而不具備成為一個純粹音樂家的高超素質。事實也證明如此,當破滅的幻想剝去他那絢麗的羽毛時,他收折起“名家”的翅膀,老老實實地在馬德里音樂學院成為了一名教導主任。從那時起,音樂便在他的靈魂中沉寂了。
在我啟程的前夜,几個朋友邀請我到安達露西亞鎮上唐·帕戈的小酒館中一聚。一條狹長的走廊連接著寬敞的天井,鑲嵌著瓷磚的牆壁上貼著描繪過去斗牛場景的海報,令人回想起已經為公眾淡忘的流行娛樂方式;在天井的中央,由噴泉射出的清澈水花澆灌著周圍的花草和植物,其余的地方則放置了20來張供客人使用的小桌。禿頂而肥胖的唐·帕戈談吐詼諧,他總是穿梭于桌子之間,對客人們抱以微笑,并不失時机地以其机智和幽默在客人的談話間插上一兩句。柜台旁是一只沉重的酒櫥,上面的架子擺放著葡萄酒和濃烈的甜酒,酒櫥中央的壁龕中陳列著著名斗牛士拉加提卓的巨大頭像,那似乎是為了表示大家對他的尊敬而擺放在那里的。這件老古董下面是一塊金屬匾牌,上面記錄著這一具有紀念意義事件的日期、圣牛的詳細家譜資料、斗牛士的無畏表現、以及這樁歷史事件的其他細節內容。
參加晚會的八、九個人在平日就習慣每天都碰個頭。“對酒當歌,人生几何!”,几杯雪利酒下肚,我們不禁想听几首吉他伴奏的弗拉門哥歌曲來助興。來自塞維麗亞、被稱作“雪利酒男孩”的著名歌手佩德羅·安東尼奧和為他進行吉他伴奏但不太出名的米格爾·鮑羅爾,從面向天井的一間預定房間中走出來加入到我們的晚會。我悄悄囑咐我的朋友們不要告訴這兩位新客人我是誰,因為他們即使听說過我,在見到我面的時候也不一定能認得出我。
“雪利酒男孩”用力地清清嗓子,并喝了一大口雪利酒潤潤喉嚨,然后他把寬大的安達露西亞帽沿微微傾斜,使它半遮住右側面孔,開始了歌唱。其間他伸出一只覆滿皺紋的手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令大家与歌中惹人憂傷的人物產生共鳴。在一段通常的節奏(或簡短的序曲)揭示了主題之后,他的聲音在下行樂句所表現的思念的痛苦中動人地響起:
“悄立的你輕扣門扉,
而我卻不再把門儿開啟,
門外的你可听到我的哭泣!”
他唱完后,人們不禁狂熱地贊歎到:“噢,簡直絕了!”“雪利酒男孩”通過表現愛情受挫時滿心的強烈憂傷征服了他的听眾。那個為他伴奏的吉他手,帶著可与歌手匹敵的高貴情感,用他的樂器演奏出丰富而洪亮的音符:從具有极微妙而細致差別的音色,到最強有力的節奏型,一會儿令伴奏的節拍符合緩慢的旋律重音,一會儿又采用對比性极強的節奏形式或者快速顫音与敲擊吉他面板聲音交替進行的“rasqueos”奏法。有時他進行完全的消音,讓大家覺得似乎陷入了黑暗中的無邊沉默,然后又令充滿共鳴感和誘惑力的音樂再度響起。當歌手唱到最后傷感幽怨的一句時,吉他手伴奏的聲音變得柔和低緩,過渡成為遠方的溫柔吟詠。他的手指如羽毛般輕撥琴弦……漸漸的,為了完美地配合歌曲所表達的情感,吉他手加強了音樂的力度和共鳴,形成一個漸強的華采樂句,并結束于一陣狂暴的掃弦和一組急速的顫音之中,似乎把吉他那憂郁的聲音碎裂成無數顆剔透的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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