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有一個多星期我都几乎無法入睡。擁有那把吉他的喜悅令我睡意全消。如果我由于疲勞而感到困倦,我的良知便會因我淡忘吉他而受到譴責,這种忘恩負義的念頭帶來的悲傷更會讓我警醒。我處于這种清醒而焦慮的狀態在床上翻來覆去,最終再次起身心醉神馳地打量我的吉他——不是把它作為恒定的物体或者靜止的實物,而是滿怀深情來俯視某种充滿動態、活躍、甚至生机盎然的東西。然而因為怕惊扰鄰居的好夢,我又不得不強行抑制住把它從鑲襯著綿軟襯墊的琴盒中取出并彈一首前奏曲的沖動——那是一种音樂性的愛撫。雖然我在阿提尼奧舉辦獨奏會的日期已經擇定,可還有件為難之事(這我會在稍后詳述),那就是我的經濟狀況變得极為拮拘。將在首都窮困潦倒身無分文的想法困扰著我,我不得不以非凡的調适力緊縮開支,錙銖必較。我感到自己的所有苦難都會隨著那場音樂會的成功而煙消云散,我甚至幻想我要因此而在將來的生活中洗新革面。“馬德里評論家和音樂家們的意見將把詆毀我那可怜樂器的惡言惡語全都駁倒。”我天真地告訴自己,“然后我在其他省份的發展,就會因為周邊地區對首都藝術支配地位的臣服而變得輕而易舉。”
當時科爾多巴軍政官的儿子佩佩·夏康·阿爾迪亞主動擔任了我的伴游,陪我探索馬德里所有最美、最有趣和最令人流連的去處。他不僅与人為善,而且言語詼諧,机智幽默。他總是擔心自己矮小的身材,所以會不經意地提高他那鼻音极重的聲音,似乎這樣就可以給他那可怜的身高添上几個厘米。他對自己外表的不滿使得他顯得有點憤世,他那天然的羞怯反而變成了傲慢蠻橫。一旦身處他那有限的朋友圈之外,他的言談就會顯得非常無禮,以至于終于有一天我向他問道:“為什么你總是以談論這樣令人不悅的事物為快呢?人們听到你的言談會感到訝异,進而討厭你。他們并不會認為你是超凡脫俗或与眾不同,他們僅會覺得你粗魯無禮。”“你能期望我怎樣做呢?”他帶著點自嘲而又有點戲劇性的表情看看自己,回答道。“如果我不是這樣胡說八道,根本沒有人會注意我。”
我們一起去听音樂會,觀劇,听演講,而且是他帶我來到普拉多博物館。對我來說,從嚴酷的現實世界來到另外一個美妙世界是怎樣一种令人心動而目眩的沖擊啊!那個世界里滿是藝術家在熱烈地飾演上帝時所創造的夢想和奇幻。有很多次,音樂把我的思想從赤裸裸的現實里拯救出來,并帶之進入無形、無語、無光的空間,在那里,我唯一的享受便是靜靜暝想那聲音的純純流動。我在那空間翱翔,除了希冀這种幸福無限延長之外,別無他求。但是直到我來到普拉多,才開始領略博物館這一迷人的領域。在這樣的宮殿中,那些奇妙的生靈,拋開了對死亡的恐懼,在無數手勢、動作、和狀態組成的寂靜中,有時在畫家以精确犀利的想象力修正的某种性質的背景襯托下,展現著自己,使得那個世界比我們所在的塵世更加令人愉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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