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世紀70年代后期的一天上午,我從書房下來喝杯咖啡小憩。我把收音机調到BBC廣播3台,該台正在播放一位吉他手的演奏。通常情況下我會調高音量,然后走進廚房。這次我卻不想錯過一個音符,一直等到演奏結束,急于知道演奏者是誰。他既不是塞戈維亞(A.
Segoiva),也不是布里姆(J.
Bream),他們各自的風格我都耳熟能詳。他也不是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因為我也已能夠辨認出他的演奏。我嘗試著從可能的名單中進行篩選:迪亞茲(A. Diaz),博內爾(C.
Bonell),帕肯宁(C.
Parkening),拉戈亞(A.
Lagoya),貝倫德(Behrend),雷·德·拉·托列(Rey de
la Torre)。可是我所知的吉他手沒有一個能夠對號入座。在這位演奏者典雅而有力的旋律線條中,有某种獨特的內涵。
如此精湛的技藝,令你期待更多——而他接下來即令你的期待成真。當我在听一首吉他作品的時候,從未經歷過這种大吊胃口的狀態。如同閱讀雷蒙德·錢德勒的故事一樣(GS注:Raymond
Chandler是著名的美國偵探小說家),我迫切地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大衛·羅素,這個名字對我沒什么特殊意義。對一個英國人來說,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但是我記住了這個名字,當他來到离我倫敦北部住所不遠的社區中心表演時,我很自然地就去听他的演奏。听眾只有12個人。那次大衛的搭檔是一個优秀的低音提琴手,丹尼斯·米爾恩(Denis
Milne)。不過米爾恩如日中天的音樂生涯結束于不久之后的一場悲慘車禍中。
大衛的獨奏完全如預期所料,那年輕的活力,歌唱性的旋律,跨越六弦的完美平衡,迷人的聲音,而最突出的是,這种充滿節奏感的力度,令我相信面前是一個特別的天才!
他在歌德斯·格林(Golders Green)的公寓离我的住所只有一兩英里,于是我成了他的常客。我經常騎自行車去,以盡量避開利托頓路(Lyttelton
Way)上亂糟糟的交通,而到達時總有點上气不接下气(因為要爬三層樓梯才能到羅素位于頂樓的公寓)。“听听這段,”大衛在開始彈奏他的最新發現時會這樣說。他并不正襟危坐,而是以站姿單腳踏在椅子上,也可能蹲著或盤腿坐在地板上。大衛運動員般的身体能夠按照環境的需要輕松地采用几乎任何演奏姿勢。
就這樣,我听他彈了一些曲子,其中就有泰雷加(F. Tárrega)的《威尼斯狂歡節主題与變奏》(Carnival of
Venice: Theme and Variations)。它并非偉大的音樂,但無疑是非常不錯的消遣。“你將公開演奏它嗎?”我從惊訝不已中回過神來問道。“我不知道,”他回答。但他最終在公眾面前表演了這支曲目,并且獲得了成功。
第一次會談之后,我們一起到屋頂上拍了些照片。其中有一張照片拍得尤為出色。被風吹起的金色長發,迷人的微笑,隨意把持的吉他,令他看上去就是一位年輕而充滿活力藝術家的寫照。他開放而友好,帶著年輕的希望,帶著從自己的才能中感受到的自信,將才華呈獻給世界。那張照片一次又一次地在吉他雜志、報紙和唱片封套上重現。
時光荏苒,大衛蜚聲國際樂壇,雖有攝影師接手為他拍照,我依然對那張早期的照片感到非常滿意。每當我歷數自己在聆听大衛那具有磁性的演奏中度過的時光,我都會意識到自己能夠結識如此杰出的一位藝術家是多么幸運。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關于他能夠使各層次听眾都感到興致盎然的能力。即使他們對吉他一無所知,總還是有某种東西會吸引他們;而在另外一個极端,縱然是最苛酷的評論家也能獲得滿足:沒有人感到自己落伍或是太過超前。
大衛·羅素:我想那是一种基本的音樂才能。從某种角度上來說,一段簡單的曲調在音樂上卻是最強大或最具親和力的,它能夠超越所有理智的評判,超越所有用來分析和剖析的儀器設備。當你超越這些的時候,你便達到了深度的層次,一种深刻的、下意識的感覺。
有兩种方式來實現這种超越,一种是通過徹底的單純簡明,這种情況下本來就沒有什么可批評的內容,而演奏者要做的全部就是用良好的音色,用理論上連初學者都能彈奏的簡單音符來編織一條美麗的旋律線。這是達成美妙音樂体驗的途徑之一,從技術上來說它可能很難,也可能非常容易。
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借由純粹的优秀技術和風格征服那些無所不能的分析評論家。我在巴赫(J. S. Bach)某些复雜的賦格作品中有過這樣的体驗,最初你的思想試圖分析音樂的進行,而最終它卻令你心醉神迷,因為你無法确切把握全部各弦并追蹤各弦上所發生的音樂事件。就是那時,我開始得到了某种音樂体驗。
有時候,由于我聆听的演奏者彈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我的分析能力被徹底征服;或者,由于作品是如此簡單明了,以至于我根本不需要進行什么分析。比如,當表演者留下一片寂靜的空間,在也許是一兩秒鐘的時間里,你便能感到整個大廳都在傾听那段沉默,沒有咳嗽聲,沒有任何聲音。這就是比普通的日常生活更具魔力的時刻。
這些雖然是与我的分析能力無關的內容(GS注:即那种時刻不因鑒賞水平的高低而帶給人不同的体驗),但其間的确會有一种魔幻的感覺。而且有時在我的自己音樂會上,一個樂章結束之后、下一個樂章開始之前會有一小段時空間隔,那個片刻听上去几乎就是下個樂章存在的全部理由。有時候在一段樂曲里你會听到一大堆音符,你會覺得“這實在令人激動”,但這段音樂已接近尾聲,正進入另外一個樂段,但你擁有了最美麗的一刻。先前那三分鐘的興奮僅僅是為過渡的那一刻而存在。
這些都是超越分析思維的方式,也正是人們創作新的語言或者擴展現存語言的原因(GS注:這里的“語言”是指音樂創作風格或方式)。因為如果你在一种語言內投入太多,那么人們就會過于了解這种語言(而對其失去興趣)。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