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的訪談完成於1989年7月皮亞佐拉逝世前不久,是由現居於巴塞羅那的智利記者岡薩羅·薩衛德拉(Gonzalo
Saavedra)發來的。他對於這篇訪談的背景作了如下描述:
「在阿斯特爾·皮亞佐拉最後一次來到我的國家(智利)期間,我約他進行了這次訪談。他只給了我『15分鐘』,但話題接踵而至,我們不知不覺在他的酒店房間裡度過了近兩小時。皮亞佐拉逝世的時候,我在智利報紙《水星》(El
Mercurio)上曾發表這篇訪談,但把它發表在互聯網上或許更好。」——岡薩羅·薩衛德拉1995年10月6日於巴塞羅那。
以下文中藍色文字為岡薩羅·薩衛德拉的提問。
1989年7月,皮亞佐拉在最後一次訪問智利期間接受了這次採訪。這是他關於自己音樂詩情的最後宣言之一。
「探戈已經不復存在了,」他經常如是說。「1955年以前它曾經存在多年,當時布宜諾斯·愛利斯(Buenos Aires)的人們身上『穿』著探戈,腳下『踏』著探戈,整座城市都洋溢著探戈的氣息。但昨是今非,現在那種氣息更像是來自搖滾或者朋克(punk)音樂。現在的探戈只是對過去那個時代某種懷舊般而且沉悶的模仿。探戈就像當時的總統勞爾·阿爾方辛(Raul
Alfonsin)一樣奄奄一息。」當然,那不是皮亞佐拉的探戈:「我的探戈把握著時代。」
那個星期天,皮亞佐拉在桑地亞哥(Santiago)的一個中心市場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海鮮大餐和智利的葡萄美酒。他剛剛小睡醒來,顯得神清氣爽,心情愉快。他穿著紅色睡衣,雖然不想拍照,但非常樂於交談。
他講述了自己如何開始從事作曲藝術,如何熱愛音樂以及如何捍衛自己的音樂;他在巴黎的導師納蒂亞·布蘭捷爾(Nadia
Boulanger)如何幫他發現他的風格是存在於探戈中,而非那些他一直寫到20世紀50年代的「歐風」音樂裡;他還講到自己如何為人們僅僅知道他創作的《瘋癲男人的民謠》(Balada
para un loco)而心煩意亂。「一次有位女士問我:『皮亞佐拉大師,除了《……民謠》之外,您還寫過其他的作品嗎?』我當時真想殺了這個女人……」
他講述了自己如何總有沒完沒了的委託創作:一部絃樂四重奏,一部吉他四重奏,一部管樂五重奏,都是為美國演奏家所作。「我就像一個音樂超市,」他開玩笑說。他的生命可以看作是一支探戈單曲,一支非常「布宜諾斯·愛利斯式」(porteno)的、悲傷的探戈。「並不是因為我傷感,完全不是。我是個快樂的人,我喜愛美酒與美食,我喜歡生活,所以我的音樂沒有理由是悲傷的。但我的音樂是傷感的,因為探戈是傷感的。探戈雖然傷感、富有戲劇性,但並不悲觀厭世。古老而荒謬的探戈歌詞才是悲觀厭世的。
副標題1:「那麼,你為什麼不學習呢?」
在紐約生活期間,童年的皮亞佐拉開始學習班都尼昂小手風琴,並在13歲時有幸和傳奇的探戈歌手卡洛斯·嘉代爾(Carlos
Gardel)聯袂演出。少年時期,他回到阿根庭的馬·德·普拉塔(Mar del Plata)。在學習了一段惱人的會計學之後,他決定全心投入音樂。他深愛著音樂,他知道這是他最終的決定:「音樂,」他說道:「更勝於女人,因為你可以和女人離異,但不能同音樂分離。一旦你娶了她(音樂),她便成為你恆久不變的真愛,你將和她同生共死。」
這段時間裡,他以彈奏小手風琴為業,在「布宜諾斯·愛利斯的每個酒吧」裡演出,同時也開始作曲。他大膽地把自己介紹給當時也居住在布宜諾斯·愛利斯的鋼琴家阿瑟·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詮釋肖邦作品的權威),並給他看了一部自己的作品。「那真是一部糟糕至極的作品,」皮亞佐拉回憶道,「以至於我說自己創作了一部『鋼琴協奏曲』,但卻沒為它寫管絃樂聲部。」即便如此,他仍堅持要魯賓斯坦閱讀它,「當他在鋼琴上彈奏它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行為。他彈了幾小節後看了看我,然後突然說道:『你喜歡音樂?』『是的,大師,』我回答。『那麼,你為什麼不學習呢?』」
這位波蘭鋼琴家給他的朋友,阿根廷作曲家阿爾伯托·吉納斯特拉(Alberto
Ginastera)打了電話,告訴他有個想求學的年輕人在他這裡。第二天早晨,吉納斯特拉在鋼琴前有了他的第一個學生,他那時剛剛推出即將令他成名的作品;而皮亞佐拉則有了他的第一位作曲老師。
「那經歷就像到你女朋友家一樣,」皮亞佐拉懷舊地說:「他將管絃樂的奧秘展示給我,他給我看他的總譜,讓我分析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arvinsky,生於俄國,後加入法國及美國籍的作曲家)的作品。我進入了《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的世界,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來學習……」課程延續了6年。皮亞佐拉開始「像瘋子一樣」作曲。
「我把自己炮製成了一個『自封的天才』,出於對探戈的糟糕感覺,我將其棄之一旁。相反,我成了一個交響樂、序曲、鋼琴協奏曲、室內樂、奏鳴曲的作曲家,我每一秒都要擲出無數的音符。」
那其中的皮亞佐拉音樂又如何呢?
「別急別急!接下來的故事是,我寫啊寫啊,竟然寫了10年……直到1953年的一天,吉納斯特拉打電話告訴我說有一個為年輕作曲家設立的大獎賽。我並不想參加,因為參賽者中有當時的『偉人』,不過最後我還是送交了一部名為《小交響曲》(Sinfonietta)的作品參賽。該作品首演之際,評委們將年度最佳作品獎授予我,而法國政府則以到巴黎跟隨納蒂亞·布蘭捷爾(Nadia
Boulanger)學習的獎學金作為獎勵。」
在此之後,皮亞佐拉的生活發生了轉折,因為他要去巴黎從一位法國女士口中重新認識自己。 「與她見面時,我給她看了自己成堆的交響樂和奏鳴曲作品。她開始閱讀它們,然後突然冒出一句很可怕的話:『寫得很好。』然後她停頓很長一段時間,就像一個圓圓的、英式足球般的大句號。良久之後她才說道:『在這些作品裡,你就像斯特拉文斯基,像巴托克(Béla
Bartók,匈牙利作曲家),像拉威爾(Maurice Ravel,法國作曲家),但是你猜怎樣?我在這裡找不到皮亞佐拉。』然後她開始調查我的個人生活:我曾做過些什麼,演奏和未演奏過什麼,我是單身還是已婚,或是和人同居,她簡直就像聯邦調查局的探員!我羞於告訴她自己是一個探戈音樂家。最後我說,我在一家『夜總會』裡演奏。我不想說在『卡巴萊酒館』裡演奏。她回答道,『夜總會,不錯嘛,不過那是卡巴萊酒館,是吧?』『是的,』我回答說,腦子裡卻想『我要用收音機砸這個女人的腦袋……』想對她撒謊還真不容易。」
副標題2:「探戈味道」(Tanguificated)的賦格
「她繼續問道:『你說你不是鋼琴手,那你演奏什麼樂器呢?』我不願告訴她我是個小手風琴手,因為我想,『那樣的話她會把我從四樓上扔下去的。』最後,我承認了事實,她則讓我演奏幾小節自己寫的探戈。她突然睜大眼睛,抓住我的手說:『你這個傻瓜,那才是皮亞佐拉!』我拿出自己十年間創作的全部音樂,在兩秒鐘內就把它們全部扔掉了。」
納蒂亞·布蘭捷爾讓他學習了18個月。「那對於我的幫助簡直就像18年。」——僅僅是四部對位法。「學會這個之後,」她經常告訴他:「你就能正確地寫一部絃樂四重奏了,你將從此打開求知的大門,確確實實……」
「她教會我相信阿斯特爾·皮亞佐拉,令我相信自己的音樂並非我想的那麼差勁。我一度因為在卡巴萊酒館裡演奏探戈而覺得自己不名一文,但我有一種特別的風格。我感到自己從過去那個自慚形穢的探戈樂手陰影中解脫出來,突然得到了自由。我告訴自己:『嗯,看來你還是不得不繼續和這種音樂打交道。』」
但是,你並不想像那些與你同時代的很多作曲家一樣放棄調性系統(tonal
system)……
「噢,是的,絕對如此……」他想了片刻,又憶起他的恩師。「納蒂亞並不喜歡當代音樂。我記得有一次她曾告訴我:『昨晚我的一個學生邀我去參加他的一部作品首演[他就是當時非常年輕的皮埃爾·柏遼茲(Pierre
Boulez)]。幸好他們在第二部分演奏了蒙特威爾地(Claudio Monteverdi,早期巴洛克的意大利作曲家)的作品。』就是這樣!」他笑道,「她就是那麼絕對。我真是對她感到敬畏,因為她絕對是什麼都知道。我在返回布宜諾斯·愛利斯之前送了她一張我的唱片。她給我寫了一封很動人的信,告訴我她已在一個廣播節目裡聽到我的音樂了,她為我而自豪。」
那麼,你有什麼學生令你感到自豪嗎?有沒有音樂家認為自己是你的學生並追隨你的風格?
「我的主張是:讓每個人都為他們自己而努力吧。如果他們像我一樣作曲,對於他們沒什麼好處。如果他們能夠追隨探戈的這種風格,效仿我這種同音樂打交道的生活方式,那只能算說得過去。但我的主要風格是通過學習形成的。如果我未曾學習的話,我就不會成為今天的我,不會有現在的成就。因為人人都認為創作『現代探戈』無異於製造噪音、製造怪異的想法,但事實不是這樣的,不是!你必須走得深一點兒才能明白我所做的是非常微妙的。即使我用巴赫的風格寫一首賦格曲,它也肯定會帶有『探戈的味道』。」
你音樂中的這兩種元素造成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人們既能在電台的流行音樂節目中,也能在音樂廳裡聽到你的音樂……
「嗯,格什溫也是如此嘛(George Gershwin,美國著名的流行音樂和古典音樂作曲家,著名的《藍色狂想曲》就是他的作品之一)!維拉-羅伯斯現今是如此流行……現在即使聽巴托克作品也不是件奇怪的事了。」
是的,不過你在流行音樂廣播節目裡是聽不到巴托克的。
「但是你瞧瞧巴托克音樂的現狀吧。當一部美國驚險電影中出現恐怖或暴力鏡頭時,他們就把《絃樂,鋼琴和鋼片琴的音樂》(Music
for Strings, Piano, and Celesta,巴托克作品),或斯特拉文斯基的《慶典》(The
Rite),或是馬勒的什麼作品插進去。這些音樂已不能稱其為『當代』了,因為當我們說到巴托克的時候,那已經是20年代的事情了……」
那你對於那個時代之後的音樂感覺如何?
」我不認為一個像我這樣的當代音樂家能夠感受巴托克,拉威爾,斯特拉文斯基甚或彭德雷茨基(Krzysztof
Penderecki,波蘭指揮家、作曲家)或盧托斯拉夫斯基(Witold Lutoslawski,波蘭作曲家、指揮家、鋼琴家)。但是對於象西納基斯(Iannis
Xenakis,具象音樂的先鋒)這樣的作曲家,我就沒什麼感覺。當然我尊敬他,就像我尊敬布朗、伯遼茲一樣……有一天排練時我說:『如果使用那個和弦,我們聽起來就會像當代音樂』,當時和我一起工作的烏拉圭鋼琴家、作曲家傑拉爾多·甘地尼(Gerardo
Gandini)抗議說:『嗨!你對當代音樂有什麼意見嗎?』『沒有沒有,』我回答說,『我只是覺得有點兒奇怪。』而當代音樂就是是奇怪的東西,就像某人試圖發現艾滋病或者癌症疫苗一樣,似有似無,似是而非。」
你的意思是說當代音樂正處於試驗性階段?
「是的,但是疫苗還沒完全準備就緒,還不能出售。對於我來說,當代音樂是存在的,但還沒成熟到市場運作階段。」
既然你提到市場,我就順便提一句。很多當代作曲家把音樂分成兩類:商業性和非商業性的。你不擔心他們常把你的音樂歸入第一類嗎?
「不,一點兒也不擔心。如果他們說我的音樂無足輕重、微不足道,我反倒會感到不愉快。我的音樂是源於探戈的大眾化室內樂……嗯,可以從多個角度來定義它。如果我是一個當代音樂作曲家,我無法用它來創造我要創造的音樂。我可以嘗試多重節奏,嘗試雙調和三調和弦,但是我只能到此為止,因為我必須在根基上保留某種節奏,保留某種節奏感。然後,我才能用音樂來修飾『上層建築』。」
那麼所謂的「破格創新」是在和弦裡?
「在和弦中,在節奏裡,在對拍(counter-tempi)裡,在兩三種樂器所能產生的優美對位中……你並不需要總是使用調性,你也可以嘗試無調音樂。這就是我為什麼能夠和甘地尼共事的原因。」
你在探戈中引入的這些「奇怪」的元素,是否導致了你的音樂在阿根廷所遇到的問題?
是的,但是總統在更替,主教在輪換,足球運動員,乃至任何事物,都在變化,但是探戈沒變:古老,單調,一成不變,週而復始。
你對探戈所作的改變是為了使它更歐洲化麼?
「不,我不這麼認為。事實上,由於我的音樂極具『布宜諾斯·愛利斯風格』(porteno),我能夠以布宜諾斯·愛利斯為基點,在世界各地工作。因為公眾會發現一種不同的文化,一種新的文化。」
你不覺得那些針對巴西作曲家維拉·羅伯斯的批評也可以加到你的頭上嗎?我的意思是,他使他的音樂更加歐洲化,從而獲取歐洲公眾的喜愛。
「不,那是愚蠢的。我認為維拉·羅伯斯是百分百的巴西人。他的室內樂很優秀,而且完全是巴西風格。因為如果巴西有什麼的話,那就是流行音樂。我們阿根庭並沒有類似的東西。他們(巴西人)創作的音樂更出於直覺或本能,而我們則可能更加『冷靜』。」 更加理性……
「是的……如果你去巴西,一個9歲的男孩拿起吉他,他決不會彈出一個完美的大調和弦。不,一個巴西男孩會用一種特別的節奏感彈出九和弦,十一和弦……我們就沒有這些。一個阿根廷人用G小調和弦,D大調七和弦彈上一段贊巴(zamba)和恰卡雷拉(chacarera)舞曲(都是典型的民歌)就江郎才盡了。那就是他的全部本事。」
那麼,你的探戈裡有多少歐洲成分和多少布宜諾斯·愛利斯成分呢?換句話說,有多少斯特拉文斯基或巴托克成分,又有多少嘉代爾成分呢?
「一位來自紐約時代週刊的評論家曾提到一個絕對的事實:皮亞佐拉創作的外在的、上層的內容全都是音樂,但在深處你可感覺到探戈的流動。」 |